叶桥西养的猫死了。
这只猫是他回到村子后捡的,捡到的时候猫已经挺大年纪了。
一人一猫陪伴了两年,叶桥西觉得也够了。
老猫走得不难受,一生没病没灾,到了年龄自然去世。
早上叶桥西醒过来,老猫就趴在他的胸口,他下意识地摸,却发现老猫身上是冰凉的。
他从床上下来,把老猫放进自己刚才睡过的被窝里,把被子盖在他身上,往它的碗里装上猫粮,又给它开了一个猫罐头。
冬天的清晨很冷,在溪桥这个偏僻的小镇更是,雾夹着雨在空气中旋转,贴在人的脸上又冰又凉。
叶桥西就这样坐在门口,手因为冷放在棉衣的口袋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从嘴里吐出来的热气。
坐了半个小时,他终于站起来,对房间里面喊了一句:“我出去一趟,你……”
他舔了舔嘴唇,才用尽力气把最后那句话吐出来:“你记得吃饭。”
早上来往的人很少,偶尔有一些路过的人会跟叶桥西打招呼,叶桥西呆愣愣的,一个也没回复。
平时他会用一根绳子套着老猫带着它一起走过这条街,今天叶桥西下意识地捏了捏手,却发现手里没有那根绳子。
定睛看又觉得路边好像有老猫的影子,别人叫他的名字他觉得是老猫在叫。
叶桥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捂住头从另一条小路跑走,迎面撞上了陆才。
陆才一把他把拉住,问他:“干什么,跑这么急?大早上雾大路滑的,再摔着。”
叶桥西正要去找他。
陆才全是镇上唯一能走近他心里的人,两人从小一起长大,陆才从师范大学毕业后回来镇上教书,叶桥西三年前回来这里又与他遇到。
“陆才!”他回握住陆才的手腕,心里突然有了安全感,“我的猫死了。”
“啊……”陆才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安慰。
在叶桥西眼里,似乎谁都比不上那只猫重要,去年还因为找那只猫摔了一跤。
从c市回来后,叶桥西似乎更加迷糊痴笨,头一年神神叨叨的,总说什么有人要来抓他回去,晚上总睡不好。
第二年捡到这只猫以后,他的注意力似乎更多的转移到了猫的身上,不再被他那些不肯说出口的梦魇困住了。
陆才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才没让他滑下去。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什么,比如安慰叶桥西几句,再比如应该跟叶桥西去看看。
天气寒冷,他感觉到叶桥西温热的泪水落在手背上,被烫了一下似的,他惊恐地收回手。
再抬头,叶桥西又换了一副神情,面色正常,眼神却是空洞的。
他把手塞进衣服口袋里,鼻音很重地对陆才说:“可以去你家吃午饭吗?”
“今天好冷,不想做饭。”
村里人人都说叶桥西笨拙,从小就是一个傻子,情绪来得快去得更快。
他上一秒可以哭,下一秒可以笑,没有人会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叶桥西是一个傻子。
陆才从前总认为叶桥西这样不好,现在却突然觉得他这样也还不错。
老猫的事情似乎真的被叶桥西遗忘在身后,他低着头跟在陆才身后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了陆才家。
陆才给他炒了菜,他帮着陆才做了一锅粥,吃了饭他兴致突然高起来,问陆才有没有酒。
陆才在收拾桌子,听见这话回头看他。
吃了饭叶桥西觉得有些热,外套被他脱了下来,他趴在沙发上瞪大眼睛看陆才,看着单纯极了。
陆才以为他在开玩笑,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叶桥西根本不会喝酒,于是打趣他:“你会喝酒吗?”
他趴着想了几秒,说:“不会。”
陆才又回过头继续收拾桌子,叶桥西又说:“好像会一点,他教的……”
后面的话,他嗫喏着,嘴唇一直在动,话却一直没说出口。
陆才擦着桌子的手停下来,这是三年来叶桥西第一次在他面前提起那个人。
那个三年前放叶桥西回来的那个人。
那个在叶桥西肚子上留了一条疤的人。
陆才很好奇,究竟是谁占据了叶桥西消失的那两年的时光。
那个人一点点蚕食了叶桥西的天真浪漫,把叶桥西变为一个空洞的木偶人,然后又狠狠抛弃了叶桥西。
“谁?”陆才听见自己这么问了一声,声音极其不稳。
叶桥西却不说了,他翻一个身,用手臂把自己的脸挡住,传出来的声音很小:“我要睡觉了。”
陆才一直站着,没有等到回答,等到感觉叶桥西真的熟睡了才靠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用目光去灼烧他眼尾那颗红色的痣。
两年,到底是谁带走了叶桥西,陆才一直很好奇。但叶桥西从来不提,陆才也不过问。
叶桥西睡着以后的姿态很放松,手臂往上放,已经不合身的毛衣被掀起来一点,露出一点雪白的腰来。
叶桥西曾经跟他说过,往上一点有一条疤痕。
陆才今天突然很好奇那条疤痕长什么样……
他的手伸出去,却长久地凝滞在半空中,最后只是轻轻地抱来一床被子盖在叶桥西身上。
*
叶桥西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已经是傍晚了。他从温热的被子里钻出来,陆才在对面批改作业,瞥见他的动作,对着他笑。
“醒了,饿不饿,我去做晚饭吧。”陆才站起来,取下挂在一旁的围腰,“吃面条怎么样?给你煎一个蛋。”
叶桥西愣了几秒,终于从大梦初醒的迷茫中回过神,摇了摇头,“我要回去,我的猫还没喂。”
陆才半张的嘴倏然合上,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叶桥西却没有再跟他闲聊的意思,穿上鞋就要跑,陆才追上去说要送他,被他甩开手跑了。
门在面前被合上,陆才也没追出去,站在二楼目送着叶桥西从小路上跑过去。
平时要走十几分钟的路叶桥西今晚只用了七八分钟,推开破败的院门,他气喘吁吁地拿着一旁放着的锄头在院子里那棵枇杷树下挖了个很大的坑。
挖完以后他把老猫没吃完的猫粮和猫罐头猫条都放在里面,最后把老猫从床上抱出来,小心翼翼放进坑里。
从挖坑到把老猫埋葬好,叶桥西花了不到半个小时,放下锄头的那个瞬间,叶桥西崩溃地跌坐在地上。
老猫死了,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活下去。
从c市回来以后,他没有一天不在担惊受怕,过去的一切宛如梦魇缠绕在他的心头。老猫的出现,很好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他不用去想自己以前在c市被关在一个金丝笼里,也不用去想那个如同恶鬼一样冷漠的男人,更不用想自己曾经还生过一个孩子。
可是如今老猫死了,叶桥西的生活兜兜转转似乎又只剩下这些东西。
一想到这些,叶桥西就会控制不住地惧怕,即使过了三年……
他是十分需要老猫的,老猫是他的精神寄托。
他很清楚,自己是要跟精神寄托时刻在一起的。
月亮已经逐渐爬上来了,夜里气温很低,如水的月光洒在院子里像给院子扑了一层冰,叶桥西觉得冷得厉害。
他转身进了屋,屋里也不暖和,他的床破破烂烂,睡起来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但这么多年他也没想过换。
即使三年前离开的时候那个男人给了他很大一笔钱。
他从床下面拉出一个巨大的木箱子,上面蒙了很厚一层灰,叶桥西拿着钥匙呆愣愣地看着。
打开这个箱子,也打开了叶桥西蒙尘的过去。
他愣了许久,最后还是开了锁,闭上眼睛,艰难地从箱子里找到了那个熟悉的药瓶。
存了钱的银行卡被他藏在了陆才的枕头下,这算得上他这辈子最珍贵的东西了。
他从瓶子里倒了一把安眠药出来。
这药已经是两年前的了,那时候他刚回来失眠的厉害,陆才就找人帮他拿的安眠药。
后来没吃的他就用这个瓶子收起来。
房间里的灯有些时间了,不是特别亮,叶桥西坐在灯下面等着水烧开,一遍又一遍地数手心的药片。
总共十颗。
他不知道吃多少安眠药才会致死,这些问题对他来说或许复杂。
水烧好后,他过去倒了一杯过来,冰凉的手贴在搪瓷杯上,暖意袭来,他贪婪这点温度,久久不能把药片吃下去。
他盯着杯子里冒着热气的水,把脸伸到杯口,让升腾上来的热气完全打在自己脸上。
好舒服。
他闭着眼。
门在又脚步声经过,啪嗒啪嗒的,又不像是大人能发出的声音,更像是小孩子很用力跑步的时候脚踩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院门是叶桥西特意开着的,怕到时候要是死了门关着都没人知道,没人给他收尸。
但是又不想让小孩子知道,怕吓到小孩子。
叶桥西艰难地睁开眼,短暂地适应灯光,却看见院门破烂的门坎上站着一个用力喘气的小孩子。
他唇红齿白,一双眼睛生得很大,水灵灵的。不知道是因为累还是因为冷,脸上晕开一层粉红。一看见叶桥西就咧开嘴笑,露出小小白白的牙齿。
叶桥西一看就知道这不是他们这里的孩子。
许多人在网上说冬季是阶级分明的季节。
叶桥西身上穿的是一两百块买来的羽绒服和棉衣,因为多次清洗后棉花和羽绒都堆积在一起,已经不算保暖,就连外套的颜色都有些淡了。
但是这个小孩的羽绒服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无论是从面料还是充绒量来说。
红围巾被小孩自己捏在手上,下面穿的是小西裤,配着小皮鞋,很精致的打扮。
村里的小孩一般不这样穿。村子里的小孩大多是留守儿童,爷爷奶奶觉得清洗麻烦,通常会在衣服的外面给他们套一个小褂子。
“你是……”叶桥西正要开口,声音却没大过那小孩。
小孩笑起来很乖,脸上有两个酒窝,大眼睛笑得合上,睫毛弯弯的。
他说:“妈妈,我来啦!”
叶桥西手里的药片吓得洒落一地。
妈妈?
耳边突然响起霍见临的声音。
“以后他叫你妈妈,叫我爸爸。”
妈妈……
难怪一开始就觉得这个小孩长得像谁,好像在哪里见过。
“孩子长得像我多一点,不好看,不过眼睛像你,好歹弥补了一点。”
“你不要嫌弃他,毕竟他也是你生的。”
霍见临的话像是被录音机录制了下来,这时候在叶桥西耳边循环播放。
他扶着门框,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然后那个小孩从门坎上跳下来,往叶桥西身边跑,一边跑一边叫妈妈。
叶桥西情绪激动地冲上去,从他身边飞速跑过,趴在门坎上用目光扫视阴暗的四周,没有看见霍见临的身影。
垂着的手被一只小小的手捏住,小孩的手心很烫,叶桥西被烫得挣开他的手,然后手从他的臂弯穿过去,把他放在了门坎外面。
在小孩回过身来之前,叶桥西把院门关上了,恐惧比黑夜更没有边界,叶桥西关上门,把慌张和小孩一起关在了门在。